【黄药师】襄阳城破
黑云压城,不辨天日,甲光向日,冷比西月。东皋上一骑青骢马飞驰而过,驶向墨染天幕,徒留青影绰绰翩然。
蒙古三十万铁骑围攻襄阳的消息是他五日前偶闻。不过到底年逾百岁,自终南山启程不食不寝足足跑了五日,还是迟了。
当年蒙古大军切断襄樊水路之时,襄阳城内的粮草尚撑得过五年。而这五年襄阳上呈军报不可胜数,却从未有调令出过临安。
那时他曾劝黄蓉同他回桃花岛。彼时的黄蓉华发染双鬓,耳顺之年早已为人妻为人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者,是披甲挂帅可夺三军的将领,是襄阳城的中流砥柱,民心所往,重任所在,岂敢独活。
他哑然失笑,除却叹息别无他法。她大抵忘了自己还是他的女儿。
可他忘不了。
天幕暗黑涌动,血腥隐隐。黄药师赶至城下时,两军已交战多时,铁甲生寒,热血沾上铁锈也终会凉。
兵戈交战的声响闷在墨黑天幕下失了许多嘈杂,抵得过雷声轰隆,只是耳膜生疼。他远远瞧见红披铁甲的将领冲锋陷阵,只是一瞬便没于铁马长枪中。
远远瞧见他的蓉儿,让他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晚了,三十万人所挡,他如何屠戮也杀不完。他不是神,只是个年过耄耋垂垂巍巍的老人,尤其听到蒙古人那远远传来星火燎原的话时,他恍若置身峡底,四面楚歌。
“郭靖死了!郭靖死了!”
他不信。他依旧旋身阵中,打到手指擦破,无石子可弹,打到衣衫尽染褴褛不可辨。
他不信。
他不信那个当年初入桃花岛憨厚局促唤他“黄伯父”的傻小子会就此命终,他不信亲手主持婚礼那日声声誓言如掷磐石的男子会抛妻弃子而去,他不信。
没有人知道那日东城门是如何给人打开的,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满身血污有如鬼魅的人是如何在蒙古大肆屠戮时进城的。
找到所有人费了足足十五日。蒙古人也在找,让他们足足攻了襄阳十几年的郭靖黄蓉,他们岂能白白放过。他嗤之以鼻,黄老邪的爱女与东床岂能让你们碰得。
靖蓉是一同找到的,周身不知堆砌了多少蒙古人,身上也不知插了多少件兵器。
黄药师紧抿的唇竟自发颤,他想抚一抚女儿的脸,却不知如何出手。
蓉儿…你可疼的要紧?
他一件一件拔,动作痴狂似引魔道,眸中血色深了又深,蓦地一口鲜血自肺腑而出,刺痛胸前。
他就势瘫倒一侧,望着再也醒不来的女儿,泪竟缓缓而出。
蓉儿啊蓉儿,唱了五十年山坡羊,真正死时却是你背着他。
转向满面发黑血痕的郭靖,他沉声抿唇目光幽渺,“你妻子终究害死了我女儿。”
出嫁从夫,那么这个女儿是如何都带不走了,他黄药师能带走的,不过是那口玉棺与一世狂妄。
安葬亲人大抵也是他做的熟悉的事情,倒也讽刺,世上独留他一老匹夫何用。
满目疮痍的襄阳城静立乱尸之中,葬不尽千万宋人,葬不尽千万蒙古人。这天下,这江山,有什么是可缚于掌中永远不失的?
恐怕没有。
杜鹃哀鸣,声声唤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数日后的嘉兴一码头,一叶小舟载了十几名神色复杂既聋又哑的男子,无人知是何处来。只有他们知道,那个地方再也不会有人去了。
出海那日是连日以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暖阳万顷碧波卷白浪缕缕,白玉棺也不似往日冰凉,他的阿蘅静静躺在棺中,娴静温和,数十载未改的笑貌使她看起来不过像是睡着了。十几岁模样的妻子倒令他忽的也年轻起来。
映日粼粼,碧海茫茫,潮生一曲,烈焰滔滔。
光痕耀目,雕鸣声声中,他的桃花岛,却愈发近了。
一树老桂,碧叶蓁蓁,暗香幽绕。树下荫凉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迈着小碎步扑去抓零星掉落的花瓣,安坐一旁的女子半倚树根,膝上的书已翻过大半。
再近些,花丛掩映处有隐隐喝声,几个少年双双交手。一记扫堂腿引疾风而过,惊起落叶片片,应以腾身后退,翩跹惊鸿。如兰之姿,不失凌厉,拳掌生风,无一不是潇洒飘逸。
转身不远处古松下有弈。曲灵风本占了先机尚自微笑,忽的轻弹指尖撂了白子。
水鸟惊掠而过,声引鸿蒙,弥远悠长。
“师父,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