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一大早出门,回到家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老旧的弄堂甫一进入就有一股子霉味钻进胸腔。
嗅习惯了也就没多大的反应了。
黑漆漆的走廊早就没了灯,只能扶着那道脏兮兮的墙慢慢摸索。
木质楼梯嘎吱作响,痛得撒下一缕又一缕木屑。
明楼上楼的动作偏慢。
年轻时利落灵活的腿脚终于在岁月啃噬下,露出了那些荣耀下的阴影,那是使命给他的纪念。
三楼,到了。
木门常年受潮,下面全部鼓起,明楼拿刀割了几次,于是它开始漏风。
无奈之下只好每日塞着旧报纸。明楼时常想,如果他在,会怎么打趣自己呢。
不过,若有他在,哪里还会让明楼做这些。
昏暗的灯光下,一间小小的一居室。
只有一扇小窗户,正对前面的马路。
无事的时候,他常常站在窗前看,看马路,看行人,看这座他爱了一辈子的城市。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面墙的书。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正对书桌的墙上挂的那幅画。
偌大的墙面,一幅小小的风景画,色调和光线虽好却算不得名家。
画框已经旧了,褐木画框落漆不落灰,
明楼很爱惜它。
当年抄家的时候用两块天梭表留下的。
迫不及待的坐到书桌前,明楼把怀中的信掏出来。
暗黄的信封已经皱皱巴巴,泛着湿意,从邮局回来一路上不知被捏在手中握了多久。
明楼止不住的懊丧,生怕自己再毁了字。
信封拆开,取出的是又一个信封,封面赫然几个大字。
明楼吾兄亲启。
字迹隽秀飘逸,如人一般潇洒,劲力不减。
个个完整无损。
明楼安下心来,也不着急拆信,只捏着信封那几个字端详了许久。
再拿起那封信已经是傍晚了。
厚厚的一封,摸起来有个两三寸的长方形,大抵是照片。
他不拆信,又来看信封。
即使他知道拆开后有无数这样的字在等待着。
平复后的手不再发颤,只有鉴赏般的小心翼翼。
其实前几年明楼还是拆过的,一直到金老师生了第一个孩子。
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对自己都狠不下来了。
精明了那么多年,也该糊涂几回了。
难得糊涂。
明楼悠悠叹了口气,找了火柴出来。
老牌间谍的做派老套却保险。
信封的兄启即一切平安,若为弟启则有不测。
说到底,明楼日夜盼的,不过是那一个字。
火盆中的信件慢慢被吞噬,幽蓝的火苗暗藏烈焰的红。
明楼喜欢火,那种惊心动魄的美,隐隐带着杀气,转瞬即逝。
尤其是燃在所爱之物上的,热辣辣的擦起痛意。
火钩翻腾中千言万语化作噼里啪啦的,像是临死前的哀怨悲声,骨骼都在颤抖。
火与灰还在痴缠,黑烟直直上窜,呛的他眼眶微红。
那十年已经让他对信件不再留恋。
哪怕是留个信封,也不知是否会有后顾之忧。
又或者,他只是怕自己忍不住去看那些信,再添忧虑而已。
可他能吗?
有意无意,明楼拿着火钩来回翻腾。
翻腾中掉出的几张照片终于在火中相见了。
是他!
明楼的手一下子戳到火里。
指尖的灼痛直达心间,牵扯了一路的灼热撕裂。
星火燎原。
手中满满焦味的大半张照片也是星火燎原。
他也老了。
心是五味杂陈,胃似翻江倒海。
记忆里的凌厉锋刃已然磨平了棱角,任岁月锈迹斑斑,温厚亲善。
他也老了。
只有眼中那道光,一如既往地少年般温润闪耀。
赤子至诚。
明楼拿疼痛跳跃的手指摩挲了那张脸许久。
他单独的照片,就舍不得了。
私心真是太贪婪了,一厢情愿的牵挂太卑鄙了。
明明告诫过自己,可是内心躲避惯的渴望总在抉择关头出现,停滞不前。
人活着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明楼看着他笑的发苦,还会有下次吧。
燃尽的纸张尚有浮灰,明楼走到窗口吹风,眼前划过的全是那张脸。
从中学到大学,从巴黎到上海。
日日夜夜。
整个前半生。
陪伴自己的,全是那张脸。
明楼吹了许久的风方才回到桌前。
铺开稿纸,一杆笔身开裂的派克找不回风华正茂时的潇洒尊贵,只剩下年迈体衰的瑟缩。
明楼静静握笔端坐,不看稿纸却望着前方出神。
正对书桌的墙上空空荡荡,只有小小一幅风景画。
绿色为主调,空中的月白色有他自己添的几笔。
湖畔旁,树林边。
那是他向往了一生的家园。
夜,还长。